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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水流深的歷史穿透力——讀李學輝新作《塞上曲》

2024-04-12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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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輝的《塞上曲》與先作《末代緊皮手》《國家坐騎》構成了一個恢宏完整的“塞上三部曲”。為這塊瑰麗神奇、深具歷史底蘊的土地樹碑立傳,恰如陳忠實和路遙為自己生活過的熱土寫下了《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這樣的經典作品。讀完全作,筆者腦海里時隱時現的是“尋根”這個歷久彌新的文學思潮。李學輝作為20世紀八十年代青年,必定親身經歷過那個風起云涌的文學年代。文學發展最重要的根源是傳承,以及同時代作家之間的互相影響?!度锨分屑毸L流般的線性敘事,對遠去歷史中的生活細節進行了特別扎實的史料考據與文學性的復現。這種種元素,不僅源自20世紀80年代,賈平凹、韓少功等作家的實踐經驗,以及那個年代里,尋找民族文化之根的初步嘗試。更進一步說,屬于時代精神與思維的延續與發揚光大。比如一段歷史時期里,照片上人們的面容氣質,音樂作品里的旋律走向,所渲染的氣氛,都是有同質性的。總結來說,可以概括為時代面容、時代旋律。人們想法趨同,面相也就類似,包括對美的定義。文學也是如此,同一時代的小說作品,在思想主旨、歷史觀念、技藝手法上都有類似的地方。毋庸置疑,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小說經歷了黃金發展期。而現今文壇卻比較排斥20世紀80年代小說里那些樸素真摯的情感、簡單卻深刻的人生體悟。難能可貴的是,李學輝的這部新作,逆潮流而動,重歸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作品里以人物的真實日常生活為刻畫核心的路線,可以稱為是復古佳作。

從當下很多作家的作品中,總會體味到一種相近的無奈與無力感,似乎什么都沒有意義。而李學輝作品里的人物,總是在心中蘊藏了某種追求和期望。身處19世紀上半葉已經從內部腐爛的大清國,主人公穆斑蝥生而為人的宿命就是做一枚炮彈。即使面對著這樣必然性的早逝命運,他也沒有喪失對于生活的希望,無論是對吃飲的興趣,還是在日常生活中從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中發掘自然與生存的美感,還是心里蒙渾不清地對綠衣綢衫大辮子姑娘的渴望。這一切真切動人的情懷都是任何歷史年代、人類生活中最本質性的東西。薩鎮淮作為留過洋的火藥專家,因與上級關系不睦,被貶斥涼州。在流放的命運里,他依然念念不忘制造出強力炮彈,抵御洋人的侵略。個人的得失已被拋卻,心里充溢的是對社會歷史走向的憂慮。涼州火藥局的軍匠、教匠這兩位穆斑蝥人生中的長輩,處身風雨飄搖,大廈將傾的動蕩年代,仍然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本分。雖有不了解國際大勢的迂腐,但那一份為國為民的赤子之心依然可鑒。這部小說中插入的林則徐因虎門銷煙,被貶斥途中經過涼州的一段故事,將歷史的真實與作家的虛構相結合。虛實相間地敘述模式清晰地展現出了特定年代的人情冷暖,世故人心。

也許有讀者會疑惑,《塞上曲》中對于斑蝥彈的描述,以及展現涼州風俗的很多藥飲草木的描寫,是否有些神話色彩?在筆者看來,神話的來源就是生活本身,只是它隱藏于生活底部,平素視而不見而已。傳奇和神話的素材來源,在故事架構中有相似性,但仍然不是同一事物。傳奇在現實生活中非常少見,卻有發生的極小可能性。而神話,永遠只是超越凡俗生活的傳說。罕見性的人物故事,是李學輝小說中一個非常觸目的敘事特征,它引導讀者在閱讀中體驗現實生活中永遠不會經歷的人生。我們甚至可以說,李學輝小說創作中有某種超自然的元素,它推動作者的思維一直朝那個方向走,似乎有毅然決絕的意思。而現今所謂純文學或嚴肅文學創作的小圈子,越來越向網絡新聞這種概念下的日常生活坍縮,將傳奇性的部分讓渡給了通俗文學、類型文學,將社會性的歷史性的東西讓給了非虛構,最后只能寫日常的那點雞毛蒜皮,這種從內部的降級,才是讓當代小說走向邊緣化的最關鍵原因。難能可貴的是,李學輝的作品重新拾起了深具社會性、歷史性,兼具傳奇性的小說筆法,將逝去的歷史中迷霧一般的生活再次鋪展在讀者面前。以古人的視角,寫出了歷史的必然性。警示今人為了更好的生活,定要牢記過往屈辱的印記,以史為鑒。

說到歷史,清朝后期的困境不僅是無法抵御外侮,更嚴峻的現實是民眾生活的艱難。具體來說,饑餓這個意象在《塞上曲》中反復出現。穆用一家因為世代貧寒,所以三代人都吃斑蝥糧。穆斑蝥的三個哥哥為人潑惡,整日廝打爭搶,根源也在于吃不飽肚子。在饑餓面前,一切人情倫理道德都會化為虛無。小說中數次寫到穆斑蝥吃了紅燒肉、油餅、一塊醬牛肉、燒雞等美食后,反復咀嚼體味口舌間的余味。李學輝將自己的想象力圓熟融化在穆斑蝥的不幸經歷中。以他人的故事帶出自我對于時代、社會生活的認識和評價。他仿佛是隱身其后,以熾熱的目光觀察人間喜樂愁苦,卻克制心緒的世間高手?!度锨繁碚髁俗髡哓S富的生活經驗,以小寫大的深沉筆觸,從細小的觀摩角度切入,講述中國鄉土社會中平凡百姓的生存樣態與精神狀況,自然而然地帶出了作家自己的世界觀,即他們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

在李學輝的小說世界里,穆斑蝥是個貫穿始終的核心人物。他的成長,一悲一喜,與生存時空的交際,以靜水流深的筆法展現在讀者面前。正如埃德溫·繆爾所指出的那樣:“戲劇小說的情節不斷保持著向前疾馳的緊張,反之,人物小說卻會產生某種靜止的感覺——人物小說的情節擴充仿佛具有某種原地不動的感覺。”正是這樣靜水流深的歷史感,讓李學輝能夠寫出這樣具有歷史穿透力的作品,闡釋出歷史的必然性,其根基在于對于歷史本身的深刻理解。有人會質疑今人所寫的歷史小說,是否是歷史事件原汁原味的復現?還是有作者以個人的情感視角和歷史觀進行了藝術加工?歷史學家柯林伍德對此有著深刻的見解:他非常精辟地闡釋過歷史事件下面的“潛結構”,也即把后人研究前面的人創造的歷史的工作方式稱之為“重演過去”。他說:“歷史學家就不是他所希望知道的那些事實的目擊者。歷史學家也并不幻想著自己就是一個目擊者。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對過去唯一可能的知識乃是轉手的或推論的或間接的,絕不是經驗的。”“他對他的那些所謂權威們要做的是,并不是要相信他們,而是要批判他們。”李學輝文字中的歷史穿透力,寫出了每個人物對生活的希望,以及人性中最本真的對于善與永恒的追求。因此,在小說的結尾,穆斑蝥沒有像《國家坐騎》中的韓義馬那樣舍身成仁,而是逃離了既有的生命軌跡,去向南方,追尋未來。這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給讀者留下了思索和遐想的空間。

總的來說,《塞上曲》是歷史事實和文學想象的巧妙融合。在這些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大事件背后,涼州廣袤大地上的山水異景、風土人情,也被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出來。歷史學家記錄傳播的永遠是大人物的蹤跡史,而在這背后,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城市景貌的變遷,才是構成大歷史能夠存在并綿延的基座。基座組成者的悲歡、滄桑,一代代的延續,也是歷史面貌的鮮明體現。小說家的才情,文學家的感悟,都來自這樣民間社會的世態人情。

李學輝在真實與文學想象基礎上重構了歷史上涼州的社會生活,用一句話可以概括這樣深刻的創作精神:真似假時假亦真。

作者簡介

程旸: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

來源 | 敦煌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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